日前,作家马识途《夜谭十记》续篇《夜谭续记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出版的《夜谭十记》的续作,仍援原例:四川人以四川话讲四川故事。内容为四川十来个科员公余之暇,相聚蜗居,饮茶闲谈,摆龙门阵,以消永夜。
因为其中的《盗官记》被姜文改编成电影《让子弹飞》,年出版的《夜谭十记》近年重新走进读者的视野。而《夜谭续记》出版的幕后,是一个时间跨度跨越近40年有情有义的故事。为兑现当年一个约定,岁高龄马识途在书房“未悔斋”笔耕不辍。
40年前的约定
马识途的人生故事波澜壮阔,年出生的马识途,身兼革命家与文学家双重身份。解放前,他肩负重任,长期在湖北、四川、云南等地从事地下工作;新中国成立后,他满怀激情地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,前后出版了长篇小说《清江壮歌》《夜谭十记》《雷神传奇》等,短篇小说《找红军》《接关系》《最有办法的人》等若干,长篇纪实文学《沧桑十年》等。
年,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韦君宜向马识途邀约创作,用文字记录其“亲历或见闻过许多奇人异事”,最后促成了《夜谭十记》的出版。年初版印了二十万册,在当时是一个轰动的数字。
《夜谭十记》出版后,韦君宜曾到成都拜访马识途。因为知道马识途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,曾经以各种身份为职业掩护,和社会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触,韦君宜建议马识途写个续篇。事实上,韦君宜与马识途的关系非同于普通的约稿写稿,他们的情义历经了大时代的考验。马识途写道:“我们本就是年冬鄂豫皖苏区为湖北省委办的党训班的同学,以后在白区一同做过地下工作,成为朋友。”马识途回忆,当时韦君宜和他说,“《夜谭十记》出版后反映很好,不如把你脑子里还存有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拿出来,就用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的《十日谈》那样的格式,搞一个‘夜谭文学系列’”。马识途当即答应了,甚至连大计划都写好了。“不久,我就动笔写故事提纲了。但是不幸的是,韦君宜突然中风,没有人再继续督促我,加之我确实公务繁忙,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。”马识途写道。
这一放,就是近40年。接续这项工作的,变成了上世纪90年代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刘稚。
年逾九十后的续写
刘稚和马识途作品可以说颇有渊源:一入社,老编辑同事将《马识途讽刺小说集》的编辑任务交给她。
机缘至此,刘稚与马识途的来往也就多了。“有一年,马识途来北京办事,当时韦君宜已经病重。他和社里说,想去探望她。是我陪同马老一起去的。”这是刘稚与马识途的第一次见面,她感觉,眼前的马识途有不凡的气质:“当时马老大概70多岁,但看上去,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20岁,头脑非常清醒,说话声音共鸣音很强,中气很足。”
此后,马识途给刘稚写过信。每次收到马老的手札,刘稚都很开心,“看马老的字太舒服了,有一种养生的效果。马老这些年以临汉碑作为余暇的休息,他的书法作品办过几次展览,深受人们喜爱。”
不过,因为种种原因,为《夜谭十记》续篇的工作一直没有开始。“负担繁重行政工作的马老,确实没有足够精力进行文学创作,但他并未忘记自己的诺言与对文学创作的欲求,哪怕是癌症的干扰,也并没有贻误他的创作。”刘稚说。
谈起当年被放下的约定,马识途写道,“我这一放,就是三十年,前面出版的《夜谭十记》也随着岁月流逝,理所当然地逐渐淡出读者的视线。”马识途写道。
《夜谭十记》再次回到读者的视线,是因为导演姜文把《夜谭十记》中的《盗官记》改编成《让子弹飞》。“于是,作为这个电影的原著小说《夜谭十记》,也附丽于《让子弹飞》而飞了起来,跟着红火起来。几个出版社争着出版,连台湾也来凑热闹,出了一版繁体字的《夜谭十记》。因此,我头脑又开始发热,想把原来和韦君宜一起计划好的《夜谭续记》重新完成,也算是纪念韦君宜。”马识途写道。准备开始动笔时候,马识途已经年逾九十,整个过程动笔又停笔,战线就拉开了。
两度与癌症的抗争
后来,癌症两度来袭,住院中的马识途在想,书稿或许就半途而废了吧。“家里人为我的病情担忧之际,我却想起了司马迁发愤写《史记》的故事。这激励了我,我也要发愤而作。我曾经对朋友说过,我的生活字典里没有‘投降’二字,我决不会就此向病魔投降,我要和病魔斗争,和它抢时间,完成这本书稿的创作。”马识途写道,他医院继续写作,出院后也一面积极治疗,一面坚持写作。“医院的医生护士认为我得了这么危险的病满不在乎,还奋力写作,真是怪人。其实这毫不可怪,我就是要和病魔战斗到底,正像当年我作地下革命斗争不畏死一样。”马识途说,“一个人只要不怕死,便会勇气百倍,一有勇气,更有力量战胜危险和痛苦。”
年的一天,刘稚接到了马识途女儿马万梅的电话,让她去一趟成都。“马老把手稿摊开在桌子上,和我说稿子写完了。”不过马识途告诉刘稚,书稿暂时还不能给她,他希望让女儿录入一遍,并再检查一遍。“他和我讲,因为年岁大了视力和听力都不太好了,这个作品他写得比较吃力,但他和我说了很多次,他尽力了。”刘稚回忆,马识途还讲到,《夜谭续篇》里有一个故事的起点,是因为看了公益节目《找到你》受到了启发。
整个上午,马老给都在给刘稚讲故事。近30年过去了,当年初出茅庐的年轻编辑,如今已经成为出版社里年轻人眼里经验丰富的前辈。但对刘稚来说,往事依然清晰。他们谈起了韦君宜,讲起当年一起陪同探望韦君宜的事。“我和他讲当时是我陪他去的,但是马老年纪大了,记不清了。”但当马识途翻开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作品时候,突然看到编辑刘稚的名字,突然感叹说,“啊,原来就是你啊。那我就放心了。
岁时的履约
年10月10日,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了马识途书法展和《马识途文集》发布会,该丛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,共18卷万字,收录了《清江壮歌》《夜潭十记》等作品。岁的马识途亲自出席。活动现场,他操一口四川方言坚持“要站着说几句”,并告诉大家自己制定了一个“五年计划”,要再多写几本好作品。他说,“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是不知道怎么活到了岁,人们常问我长寿之道,我都以‘达观’两字和‘提得起放得下’六字应对。再往深处想,恐怕又和我差不多经历了整个20世纪有关。我这一辈子的所思所想所感,积累了大量的文学素材,还没能写出一部传世之作,自己觉得遗憾,所以还要继续努力。”
这次来京,除了出席这场活动,岁的马识途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——就是把《夜谭续记》书稿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。如果说将《马识途文集》交给故乡是情归故里,将《夜谭续记》交给人文社则是义重如山。
约定见面的那天,刘稚和现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一起前往。又是一个听马识途讲故事的下午。这次,马识途讲到一个壮怀激烈的爱情故事让刘稚印象深刻,“当年,马识途在西南联大读书,认识了一个少数民族女首领,女首领和马识途讲述,自己爱上了一个归国参加抗日战争的华侨的故事。日本人把滇缅公路炸毁,女首领带着全族人来修路,为了通车之后能见到自己的爱人。”刘稚的转述里仍然听得出这个故事精彩的金光。
“可他说的最多的是遗憾。”刘稚回忆,马识途当天几次感叹自己年纪太大了,这些故事实在是写不了,所以遗憾。“我们也建议马老,如果不用小说,也可以用口述的方式。”
末了,马识途谈起《夜谭续记》,“虽然还有很多遗憾,也算完成了跟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约定,跟韦君宜的约定,总算完成了。”马识途说。
年7月,《夜谭续记》正式出版,《夜谭续记》图书扉页上有这样一段话:“谨以此书献给曾首创‘夜谭文学系列’并大力推出《夜谭十记》一书的韦君宜先生,以为纪念。”
与新书一同到来的,是马识途一封深情的“封笔告白”。“我年已一百零六岁,老且朽矣,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,因此,拟趁我的新著《夜谭续记》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,特录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,未计工拙,随赠书附赠求正,并郑重告白:从此封笔。”这份告白附上了《自述》《自况》《自得》《自珍》《自惭》五首诗,“无悔无愧犹自在,我行我素幸识途。”《自述》一诗中,马识途写道。
因为疫情缘故,新出版的《夜谭续记》暂时不能举办声势浩大的发布会,不过,一部作品的重量显然不是由一时水花定义的。
想来,《夜谭续记》的深意,不仅在于高龄作者的笔耕不辍;不仅是作者把记忆的闸门打开的写作;不仅是用四川话讲述饮茶闲谈,摆龙门阵,以消永夜的故事。
在历史长河里,这是一个约定的回响。
文/北青-北京头条记者张知依编辑/弓立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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