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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今天吃药了吗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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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月30日是切斯瓦夫·米沃什诞生周年纪念日。这位生于立陶宛的波兰著名诗人年在法国申请政治避难,年开始流亡美国,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才返回波兰克拉科夫居住。

漫长的流亡生活并未让他的文字充满痛苦与怨怼,像他所说“倘若我能够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,我本可以搞出一种控诉和呻吟的文学。然而,我与我心里挤出来的内容保持着距离,这在艺术上帮了我的忙”。

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基督与真理之间选择了前者,但对于米沃什而言,“那些选择真理的人大概更值得尊敬,即使真理表面看来否定基督。至少他们没有依赖他们的幻想,并且不以他们自己的形象来创设偶像”。

在这个习惯了伪装和人设以换取安详与幸福的年代,我们或许更应该听听米沃什的声音:如果有一颗“穆尔提—丙”药丸,吃下就能换来平静的快乐,那我们就应该心甘情愿吞下吗?

《》剧照

你今天吃了“穆尔提—丙”药丸吗?

作者:李静睿

年,米沃什(CzeslawMilosz)从波兰驻法大使馆文化参赞的位置上离职出走,走上他曾以为自己可以逃避的流亡之路。第二年,他在巴黎郊区小镇梅宗拉斐特写出《被禁锢的头脑》(TheCaptiveMind),一本被认为最早描述二十世纪极权主义对知识分子意识奴役的著作,在此之前米沃什是一个彻底的诗人,连随笔都没有写过几篇,他觉得自己其实早就创作了《被禁锢的头脑》,不过用的是韵文,那是写于年的《道德诗篇》。

《被禁锢的头脑》文体和内容一样含混不清,充满可以多重解读的模糊地带,它同时是思想性著作、散文以及小说,出版商犹豫良久才将其划为文学类。

一开始没有多少人重视这本书,流亡之后长达九年,美国政府都拒绝给他签证,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邀请他去讲授波兰文学,但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不少阻力,因为不少美国知识分子认为他在替左派辩护,同时隐秘地宣扬共产主义。但最终它成为米沃什被阅读最广的作品,后来有人告诉米沃什,读者以盗版的方式,用印刷《圣经》的纸张出版《被禁锢的头脑》,然后系上气球,将这些书飘到波兰。

作为一个勇敢离开极权并且讲出极权之下知识分子精神真相的人,米沃什并没有索尔仁尼琴般自我英雄化的悲壮感,相反他一直为此忐忑不安,四十五年后他写《米沃什词典》(Milosz’sABC’s),还提到在与华沙政府决裂并写出《被禁锢的头脑》时,“我还是强烈地感到我干了一件不体面的事。我破坏了每一个人都接受的游戏规则,甚至可以说,我践踏了某种神圣的东西,我是在亵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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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这本书时正是欧洲的共产主义狂热期,身在巴黎的米沃什只觉得孤独,“我没有任何道德优越感来捍卫我自己,因为一个亵渎者被从社会团体中驱逐出去时不会享受到任何乐趣”。

米沃什敬慕那些“笔直的树”,因为他从来认为自己已经弯曲了,这本书的名字首先来自英语的CaptiveMind,动词“禁锢”在波兰语中除了“使信服”之外,还有一个很少用到的含义“被奴役”。

简单地说,《被禁锢的头脑》写的是被奴役的波兰知识分子,即米沃什所熟悉的那些作家、诗人、画家,在米沃什看来,艺术与某种遗传缺陷、某种无能、异常或疾病之间的关联几乎是明确无疑的,这些人都是弯曲的树,而米沃什自己也身处这片弯曲的森林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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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是党员,也极为反感斯大林主义,却成为波兰的外交官员,先后就职于华盛顿大使馆和巴黎大使馆,米沃什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外部环境与内心自由之间取得一种平衡,他试图说服自己:我是一名诗人,我需要用祖国的语言写作,我的读者在祖国,我需要在国内出版诗集,我不能流亡。

他曾经成功过,却最终放弃了这种自我精神麻痹,他说,这就像有人在理智上被说服吞下活生生的青蛙有利于健康,他吞了第一只、第二只,但在第三只时终于大倒胃口。

在《被禁锢的头脑》英文版序中,米沃什非常精确地描述了生活在极权之下的那种混沌状态:

“在那些年代,我感到自己是这样一个人,他有足够的自由活动空间,但身后仍拖着一条长链,这个链条总是把他钉在一个地方。”

米沃什写过自己精神生活的一个转折点,年他作为波兰驻美国外交官回到华沙,参加一个聚会,他们喝酒跳舞,直到凌晨四点才出门回家。夏天的夜晚很凉,米沃什看到了几辆满载着犯人的吉普车。在场的士兵和守卫穿着两层的军大衣,而那些囚犯们身穿夹克,冻得浑身哆嗦,“那时我明白了我是谁的帮凶”。

这种曾经身为帮凶的羞耻感终身跟随着米沃什,所以之后他在《一个装镜子的画廊·第二十九页》写道:“你最好学会喜欢你的羞耻因为它会跟你在一起。它不会走掉即使你改换了国家和姓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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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被禁锢的头脑》里写了四个人,米沃什用希腊字母顺序作为他们化名,阿尔法、贝塔、伽玛和戴尔塔(编辑在书后附上了四人的原型),四个人同属于开篇后不久米沃什所论述的“凯特曼”知识分子,即伪装自己的知识分子。大概深受其辱,“伪装”几乎成为米沃什最厌恶的状态,同样在上面那首诗里,他还写道:“耻于供宰割的心。耻于献媚的热忱。耻于机巧的伪装。耻于平原上的土路和被砍倒当柴烧的树木……你时刻受到耻辱。”

米沃什坦承自己曾经参与过玩这种游戏:妥协让步,对外公开表明自己的效忠,为了维护某些价值实施一些计谋,采取一些复杂的步骤。但到了最后,他拒绝再让这种伪装的游戏操控自己,这就是他与自己的知识分子同行们不同的地方,他承认自己内心的软弱,却没有和这种软弱达成最终和解。

阿尔法从一个真诚的天主教信仰作家变成并不那么真诚的左派作家,他先是伪装,继而逐步屈从于新信仰,因为“要么突然反抗从而跌入社会的最底层,要么就走进党为他们敞开的大门”。

贝塔也是作家,看起来伪装得极为成功,热烈投入于现实主义创作,却最终自杀。

伽玛是党的高层,一个审查别的作家们的作家,米沃什认为他是把灵魂卖给魔鬼的人。

戴尔塔曾经是排犹分子,后来被政权收编,因为对政府而言,这种曾经是极右追随者的诗人比那些过分积极的左派诗人更为有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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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应当对四个人都感到熟悉:每个人都在他人面前伪装,彼此清楚大家都在逢场作戏,但每个人都为此沾沾自喜,以为自己既保证了安全,又在内心保存了所谓“真正的自我”。但是米沃什戳破了这个谎言,因为伪装最终将会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,“假如一个人明知自己在演戏并长时间进行这种有意识的表演,他的性格就逐渐变成他所扮演的角色,而且越演越起劲……人在经过长时间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磨合之后,就会与该角色紧密地融为一体,以至于后来连他本人都很难区别哪个是他真正的自己,哪个是他扮演的角色”。

米沃什讲过一个故事,他走在一条波兰的村路上,看见几只鸭子在污泥塘里洗澡,而附近就有一条流过赤杨林的可爱的小河,米沃什吃了一惊,“为什么它们不到小河里去呢?”他问一位坐在小屋前木凳上的老农,回答是:“哼,要是它们知道就好了!”

在米沃什看来,这就是自我长久陷入伪装的必然结果,到最后,我们忘记自我,忘记那条清澈小河,而甘心生活于谎言的污泥之中。

《》剧照

在《被禁锢的头脑》第一章,米沃什引用了一篇不大为人所知的作品,波兰作家维特凯维奇(StanislawIgnacyWitkiewicz)的长篇小说《永不满足》(Insatiability),小说里的人只要吃一种名为“穆尔提—丙”的药丸,就会感到安详和幸福,忘记现实世界是如此空虚与荒谬。在小说的最后,所有人都吃下了这种药丸,却都得了神经分裂症,因为在内心深处,一个人无法真正忘记旧的道德与美学标准。

米沃什曾经想象过别人怎么看待自己:不可思议的狡诈。自我陶醉。爱钱。没有一丝一毫的爱国情感。对祖国冷漠于心。卖国只卖个手提箱的价。衰弱无能。一个关心艺术而不关心人民的唯美派。可收买的人。失算者(他写了《被禁锢的头脑》)。不道德的个人生活(他追逐利用女人)。蔑视他人。傲慢自大。

但是无论如何,他是一个不肯吞下“穆尔提—丙”药丸的人,他是一个要真实痛苦而非虚妄幸福的人。生活在当下,我们不能忘记一直追问自己:你今天吃了“穆尔提—丙”药丸吗?

《飞越疯人院》剧照

参考书目:

[波兰]切斯瓦夫·米沃什著,乌兰、易丽君译:《被禁锢的头脑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年。

[波兰]切斯瓦夫·米沃什著,西川、北塔译:《米沃什词典》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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